一席之地 

  只要存在,誰都該擁有屬於自己的一席之地。荒謬的是,就算這句話是真理,怎麼樣去定義「存在」,又是另一個問題了。

  在十月九號上映的《一席之地》,幽默之餘,對此一問號有很深入的探討。也真的不愧是《流浪神狗人》團隊的作品,藉由編導樓一安、監製兼編劇陳芯宜兩位優秀電影人創造的細膩多線劇情,讓《一席之地》呈現了一個宏觀的視野,投影出了繽紛的生命存在,多種層次的死亡之存在,乃至有形卻也無形的信仰、文化、經濟、音樂等等社會多元要素的存在,各自在片中佔有一定的份量,相互拉扯,彼此制衡,這場「一席之地爭奪戰」,打得實在精彩。

  於是,在搖滾靈魂的包裝底下用力吶喊著的生與死,一如劇中的紙紮屋,燃燒過留下來的黑暗,化成了《一席之地》裡的黑色幽默,那樣暴力,那樣諷刺地滲透進觀眾們的眼底,除了劇情帶來的笑聲之外,角色們努力地誘發了許多值得深思的議題,絕對是電影的精髓所在。而風格鮮明的主題有了,其他部份的表現也毫無遜色,演員各個專業先不提,不少鏡頭拍得美感中有深意,深意中有反思;音樂製作人,陳珊妮跟楊乃文的長年搭擋吉他手徐千秀表現得超脫不凡,除了在戲中尬了一角,還一手包辦了多種電子搖滾、龐克搖滾、近來流行的清新樂風之歌曲創作,在導演巧妙運用後,跟漂亮的畫面也有了近乎完美的結合。《一席之地》能在台北電影節獲得數項獎項肯定,果真是名實相符的好電影,真心希望未來在票房上能有不錯的表現。

  看過《流浪神狗人》便不難發現,對小人物的溫暖關懷/對社會體制的荒謬諷刺可說是合作無間的陳導和樓導兩位之編導特色。這次在《一席之地》裡,想要掌聲卻太自負的非主流搖滾唱將莫子,他的戀人兼迷惘的流行音樂創作歌手凱西,鐵齒頑固的林姓紙扎人師傅,他過度善良還有些傻氣的通靈老婆阿月嬸,他們的宅心仁厚的兒子小剛,代表上層階級迥異的小開兄弟等幾位主要人物,還有在劇中不算善也不算惡的黑道小應,被阿月幫助、凱西聲援的抗議部落居民,結局中演奏著紀念樂音的樂器手等次要角色,交織出了三條主線,竟是以如此豐富的角色架構揭開了這場「存在」之爭的序幕。

  當然,這是一場沒有誰輸了,也沒有誰贏了的戰爭,因為他們都只是在電影裡頭,各自了解到自己該做到的事,做到了所能做也想做到的事,並經歷了想做到什麼卻做不到的挫折。這裡的存在,正是所謂「生存」,更精確的說是活著的人的「掙扎」。而藉著這樣的「掙扎」,導演呈現了不同的「欲求」,各種的「不滿」,更進一步建構出當今資本主義社會底下金錢主導的權力關係、主流與非主流的僵化界線、最基本的人性描寫等等黑色現實,再加以嘲弄。

  其中我個人覺得最精采的部分是小開及黑道對林家紙紮行的掠奪,一方面凸顯了壓榨者掌握的金錢與武力及被壓榨者的無奈和無力,另一方面,壓榨者心靈之匱乏也從黑道巧取林師傅為自己死後打造的紙紮房只為了在家族堂前展示,這樣的空洞行為略見一二(編劇甚至幽默的讓被搶走的華美紙屋放在「室外」,更加諷刺力量使用之盲目,只因為他絲毫沒有「未雨綢繆」的意思,簡單卻高明!);被壓榨者林家一家從壓榨者手中得利,卻也算間接導致了莫子的死亡(官方部落格就有暴出這個劇情雷,所以應該不算爆點吧!),甚至最老實善良的阿剛還「不太道德地」拍賣死者遺物試圖牟利,這樣的環環相扣說來驚悚,但確實也是社會結構極度寫實的諷刺呈現,更是三條主線淋漓盡致的交會結果,如同人生還有人性,是快樂、是美麗、是醜陋,也是悲傷。

  死亡這個主題之描寫《一席之地》也有精彩表現,從人物的態度與行為看見人怎麼面對死亡,到不同層面的死亡都有細緻的著墨。對照繽紛的「活著」,人物死可說是死得毫不遜色,生理層面上,有意外,有老死,還有鬼魂的不死;心靈層面上,有心死,有怕死,有不相信死,一切的一切都是真實世界中足以撼動人心強大的「存在」,導演更藉由片中「生存/死在」之間的互動對社會現象進行嘲諷:

  莫子墜樓死後的案發現場因為路人們放置的鮮花而顯得格外滑稽,慎重打造的紙紮屋被掠奪留下的遺憾讓「人對太死認真」這件事稍嫌不值,與活人爭地的死者也似乎被他子孫對善良角色頗為殘忍的劇情扎刺了一下,而這些反社會精神,結合上搖滾樂手莫子這條故事線一肩扛起的死亡主題,將搖滾為自由發聲、對抗體制的叛逆力量發揮到最大,並試圖用莫子慘淡的處境「沒有噓聲,沒有掌聲,到底是想怎樣?」將音樂有人聽則活,沒人聽則死這個殘暴事實做出在主流價值中,某種程度上「搖滾已死」的諷刺描寫,導演編劇及配樂卻將所謂「搖滾」活靈活現的藉由這部電影呈現給大家,並對社會如何消費莫子的死亡這樣主流、資本、且扭曲莫子夥伴好意的行為做出非常強烈的沉默控訴。《一席之地》也就這麼複雜了死亡,甚至讓人類內心底層或許逝去已久的好意有了復生的可能,這其中蘊含了太多正向的反動能量,我只能說若非經過縝密的思考,絕對不可能有這樣多元豐富且有深意的表現,編導及製片對本片的耗費的龐大心力可見一斑。

  更讓人驚喜的是,就連我們所處的世界,《一席之地》編導的黑色幽默也絲毫沒有放過。片中當今台灣文化的刻劃囊括了網路宅文化,傳統禮俗,流行文化,大眾傳播文化等,生動之餘,更隱含一針見血的批判。全片最用力的吶喊,小剛立誓成功的諾言「我一定要成功,我一定要賣出第一棟房子!」卻是來自房屋仲介公司的每日自我精神鼓勵標語,憨宅與涉世的諷刺對比立見外,成功和賣出房子的荒謬等號也直指著確實扭曲著的資本主義價值觀;對當今媒體不求真相只看圖說故事的現象,除了結局媒體穿鑿附會將莫子的意外身亡解讀成自殺,導演稍早也藉著阿月嬸為鬼開金庫案件的一則玩笑和最簡單的媒體誤報,一方面呈現犯人的形象性/別刻板,另一方面也先讓觀眾明白真相,一起和導演大辣辣地酸了片裡片外顯然不夠專業的記者,那些真相本身甚至試圖替何謂罪行進行辯解,將當今文化裡善惡之間的荒唐界線針砭了一番,彷彿所有片中違建/違法的「違」都不是真的,只因為故事裡明明看起來無害的卻也是無奈被迫害的,明明是最純粹「好意」卻也不是道德規範中「好的行為」,明明大家都知道「不知者無罪」但不知者的「惡行」確實教人髮指,諸如此類的「不絕對」既是編導的犀利觀察,更是值得大家省視的「問題存在」。

  除此之外,演員各個表現精湛,林師傅高捷毫不做作的自然率真,阿月嫂陸弈靜逼真的歇斯底里,氣質沉鬱的莫子儀及片中變得很張懸的路嘉欣傳神地放縱音樂放縱搖滾放縱愛,唐振剛光用說話聲就捕捉住了憨直鮮明的角色個性搶著戲,隆宸翰扮起小開那亦正亦邪的曖昧眼神看得教人直起雞皮疙瘩,整個電影看下來幾乎每個主要角色都是亮點;攝影鏡頭亮麗表現也不在話下,才開片,很快就映入眼簾的公路蜿蜒一景便讓人想起《流浪神狗人》結局時狗兒遊走著的長長道路,彷彿延伸到了《一席之地》繼續它那魔幻寫實基調下的人文關懷及社會諷刺;結局用了個很漂亮卻吊人胃口的長鏡頭,凱西在小巨蛋的橢圓形迴廊上,死去莫子的搖滾樂聲中走著走著,眼前似乎就要整個亮起來了卻沒有,彷彿要走到出口了卻還沒,呼應了全片自始至終縈繞著的黑色幽默:沒有人真的贏得了什麼,也沒人真的輸掉了太多,就是一種人生中很稀鬆平常的尷尬狀態;電影最後結束在凱西走到出口後,死去角色的前後包夾,有趣的是,人在死的面前很巨大,死在人的背後很巨大,沒有什麼解答,就是個淡淡愁緒裡沒有結局的開放式結局。

  生是存在,死是存在,萬事萬物都能擁有其一席之地的原因,或許不只因為他們存在,是人的存在複雜了世界,既自大又自私。要有開始,要有結束,一部電影才算是真的「存在」了。而這個結束,不是死亡,是一個觀眾賦予它生命的開始,如同音樂,有人聆聽它就是活著的,我由衷推薦希望大家都能到電影院觀看《一席之地》,讓它的溫暖,它的幽默,它的反思在你眼中活過來,你會進而明白一點活著的痛,發現一點活著的價值,找回一些遺失的美好,並更懂得怎麼面對死亡,和傲慢人類一手打造的社會價值。我想這些,才是導演想要帶給觀眾的,只有我們自己才知道的,關於「一席之地」與「存在」間,那問號的「答案」。

  而在那答案裡,誰都會找到屬於自己的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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