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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殺手阿一 
在形容詞「反差萌」還沒得到具象語言化的21世紀初,由三池崇史翻拍同名漫畫的作品《殺手阿一》,呈現了將原作原始設定重組、推翻、精煉後的精彩影像敘事。一個容貌集邪惡、痞帥、妖媚於一身、懷抱著對首領絕對熱愛的黑幫組內第一把交椅,一個外形老實可愛性格懦弱不振但隱藏身份是個無敵殺手的年輕少年,因為一連串計劃謀財兇殺案連結起來的糾葛緣分,成全了一段血肉模糊中的深刻人性探問軸線:關於人自我和他我在慾望和失望之間擺盪的永恆命題。    

常見的說故事文學方法裡,「追逐懸念」是十分引人入勝的策略,結構上即包括了懸念何以為懸念的抽絲剝繭,角色所採取的相應行動填補「追逐過程」,最後則依照動能慣性呈現該過程告一段落的「結局」。懸念概念的成立前提,必然存有著與其相生的失去,於是,對於懸念抽絲剝繭的表現大體上是讓「失去」本身產生「意義」的回憶或訊息,編劇則在事件不斷發生的「過程」情節串聯中,適時地拋出各種相關線索和資訊,並且有意地讓不同的懸念交錯產生各種衝擊理解神經的火花,甚至擦撞出更多不同的懸念,直到「最根源的懸念」得以有個善終,故事也方才能有個令人滿意的收尾。《殺手阿一》即按此順序進行故事呈現,也因此,「失去」與「懸念」之間的張力表現,亦乃是本片敘事核心之所在,失控爆走能量的內涵,實則相當仰賴結構嚴謹的敘事美學支撐。


殺手阿一    
相較於原著對於身體慾望的想像或描繪看似僅止圍繞著那根勃起的陰莖打轉,《殺手阿一》的電影版本,透過垣原一角(淺野忠信飾)讓實踐慾望的可能性被拓展到了整個身心靈三位一體的位置。基於安生首領失蹤而開展的兇手與真相追尋,在見證了主角垣原無數瘋狂血腥的拷問行為後,終於很快地明白令他焦慮的懸念與執著根源所在——並不真的在於首領失去的生命本身,而是在於那份再也找不回來的,只有安生能夠透過無情毆打帶給他的強烈身體快感。

更具體地說,失去了安生老大,垣原失去的是生命經歷中最符合內心期待的極道凌虐之實現可能。故事沿著一般語言中的「復仇邏輯」來找尋真凶的繁複過程,對角色而言的實質意義上並無異於再次滿足受虐期望的連鎖行動,面對失去故尋找其他可能代替品實為理所當然。換句話說,垣原這個角色很明確地足以表達出,所謂的復仇行為不過就是一種自我慾望包裝的事實,而他有始有終的狂氣行為也在電影編劇精心安排下,得以被看作是追尋「慾望備胎可能」的理直氣壯表現,經過一連串的汰弱留強,終極備胎人選正是實力深不可測的殺手阿一。

 殺手阿一     
在漫畫原作第九卷中,垣原目睹了阿一攻向自己後的隆起褲襠,才突然意識到他的對手就是他能夠抒發慾望的可能對象,於是決定置生死於度外,打算正面決勝負以便品嚐許久未有的終極快感。經過一番意料之外的波折,垣原興致昂揚的陰莖被阿一的腳刃一刀兩半,失去「慾望之根」的他因而沒了續戰動機,接著便開始意識到即將失去生命的疼痛與恐懼。面對過於強大的阿一追擊,垣原自然逃生不成,最後還因為一坨碰巧路過的鳥糞導致墜樓身亡,這般至極淒涼的死法安排,根本就是激進皮保守骨的空虛詮釋(相對於阿一清秀姣好的面容,垣原就是一臉變態猥瑣,光以貌取人這點就落實了漫畫原著從一而終的偏心待遇。電影版本則透過外形帥氣的演員淺野忠信為垣原扳回一城)。

殺手阿一
殺手阿一  

殺手阿一    
跳脫了原著的劇情編排,三池崇史的改編版本在最後兩大主角邂逅的大對決中,更明確地給予了垣原在面對最終危機來臨前,既期待又害怕受傷害的「期待」情緒,並讓他的生命終焉時刻,是基於大混戰局面導致事與願違的終極「失望」才定下了赴死決心:在歌舞伎町黑幫公寓大樓的屋頂上,當阿一被添麻煩屬性的忠心跟班金子開槍擊中左右大腿導致戰鬥能力喪失,緊接著金子的兒子小武目睹父親遇害現場隨即亂入暴走,眼見局勢如此失控,儼然無從力挽狂瀾的垣原最後靠自己的弄針專長刺激大腦,藉由僅此一次的「自我催眠」手法,給了自己一場激情大戰的美夢,最後在慾望終於得到坦然抒發的幻覺中笑著墜樓身亡。  

垣原的自殺,是「追逐懸念」過程的總結結局,無論是深摯的依賴情感與瘋狂的身體慾望,乃至面對失去的(不)合理表現,都因為這個操之在手(無論是導演或者角色本身)的決定,而擁有了被釋放的一種實踐。另一方面,《殺手阿一》的電影版本給予垣原「追求慾望」從一而終的態度,這份忠於本心到令人肅然起敬的堅持,更能以同等的強度(不像漫畫版本角色實力與角色質量都相差懸殊,電影版本垣原的角色質量在各種層面都要高得多),與對手阿一的人物處境設定開展到更深入的辯證關係之中,進行彼此對照與對話的人性探究。

殺手阿一  
因故失去雙親的阿一在催眠高手阿叔的養成下,成為了重複活在被蓄意捏造的創傷青春回憶中的雙重受害者,每次進行殺人任務進行前,都會在阿叔的言語操弄下將執行對象認知為復仇的對象。對於阿叔的精神力操縱不但無知也無從抵抗為其中一害,透過內心妄想一再反覆經歷進而產生出超乎常人想像的強大力量,這份力量不斷推著阿一「失控」地進行「違心」之事此為二害。  

倘若以道德魔人角度觀之,當阿一被刨除自我記憶根基的懸念追逐,被填滿了非屬自我的慾望,阿一的軟弱眼淚與他反覆終結的復仇輪迴便同時擁有了彷彿「永恆的追尋=永恆的失落」之悲劇意義:一個喪失自我的本我在「狂亂慾望」中試圖找尋自我時,這個心中的空缺便注定將永遠空缺下去,因為找尋的動作本身即肯定了失去。他不可能意識到,他真正失去的不是自我,而是在某個自我建立之前的各種未知可能。

然而,屏除受害與否的道德審判抽離地看,阿一反覆經歷著一段自身羞恥、無能連帶失去性慾發洩機會的執著記憶,那段記憶的「不存在」或者「被存在」,即等同在精神分析上識別「自我慾望」的線索:所謂的復仇,其實不過是身體慾望產生的千萬個理由之一,就算因果關係存在的前提是假,因果關係的本身仍然可能為真,或者更有甚者,例如部分條件改變後若實驗結果不變,也只更加強化了本次實驗結果之必然性。

殺手阿一  
所以再換個角度來說,阿一這個角色本身的生平故事,其實具體呈現了「自我」被「他我」侵吞掠奪後,具有相當程度「典範性質」的「非他我存在」之具現化可能,其中包括了「本我」與「自我」的慾望如何在「他我」慾望的左右中被表現與實現,以及「本我/慾望」如何和「自我」、「他我」消長互動,然後以此獲得建構的複雜討論。

《殺手阿一》之所以作為本篇故事篇名,當然勢必有部分的原因是遵照原作。電影改編版本中,特別大幅強化了對手垣原描寫立體縱深的選擇,因為兩個主要角色的巨大差異存在了,以「殺手阿一」為片名便更能開門見山地揭示出,阿一作為主角可能帶出的核心命題,並促成三池崇史在本片中探討何謂「慾望」、「本我」、「自我」、「他我」等人類精神剖析文本之書寫動機。

殺手阿一

殺手阿一    
試圖辨析慾望與人性的哲學命題造就了垣原和阿一兩位角色設定在電影劇本編排中結構十分縝密的二元辯證動態:一位外放衝動世故堅強/一位壓抑被動單純儒弱。一位全身上下都是他用來追求快感並帶來動能的「性器官」,另一位充滿爆發力的行為動能則僅僅根基於「陽具作為一種性器官」的精蟲衝腦;一位是靠他人施予自己的疼痛得到心靈身體之滿足,另一個就只能透過被他人操弄的非自願掙扎過程讓身心慾望得以宣泄;一位的結局是因為「自我催眠」而得到解放,另一位則是因為「被他人催眠」而不得善終。

舉個稍微無關的例子,擁有超過60年歷史的日本除夕特別節目紅白歌合戰,其紅白二元對立的架構設置並非為了求取二元對立本身,而是為了透過紅白對立之間針鋒相對的演出火花,勝負無傷大雅的安排,某種程度上旨在保持各種目前上得了檯面的主流音樂之既有地位。遵循著相仿的對戰架構模式,精液與血液之間的紅白之爭也非關成敗,而在面對慾望、人性表現時的兩款切片對照彼此影響中,勾勒出超越二元的、不同動態對話層次的「粉紅色」地帶。「催眠」性質的異同,「性器官」的異同,「慾望和慾求不滿」的異同,存在於這些差異之間,隨著情節發展的各種折射和對話生產出某種似於比較文學的敘事意義。    

殺手阿一    
電影片頭人物和空間關係簡單交代後,在歌舞伎町黑道公寓的陽台上,已經離開「案發」現場的阿一留下的「精液」中,浮現了《殺手阿一》的片名。在全片觀後再回想情節,便不難發現阿一的「精液」正是他身體最為自我本能的性慾產物。而正因為他自我本能的慾望產物勃發於被「他我」左右的催眠,所以更深入地說,阿一的精液輸出,即是經過「他我」、「自我」的張力終於回歸本我過程的輸出:相對而言,因為被催眠而在鏡頭前帶來垣原派人馬瘋狂的「血液」噴射,則是「他我」與「自我」鬥爭拉扯後的具象能量噴發。

「精液」和「血液」的一白一紅,來回交錯於「阿一」和「垣原」的身心靈之間彼此覆寫,如同兩個角色在爭鋒相對與互相慾淫中不斷進行解構、建構、爭奪究竟何謂「本我」的「自我」與「他我」——如同阿一與垣原兩個角色彼此糾葛牽絆的複雜動態關係,也在這部作品從原著到電影改編中建構、解構、爭奪著屬於「這個故事」的「真我」。

殺手阿一    
值得特別一提的是,在編劇結構上,串聯起阿一和垣原兩位角色的,是起源於為了自身利益洗腦阿一,並唆使阿一殺害安生,接著主導相關系列事件如排山倒海展開的阿叔一角。這位擁有催眠能力的幕後首腦將故事引入超越二元灰色地帶的角色,演員找來日本B片界知名導演塚本晉也擔綱演出,這個安排若鑲嵌到本片「紅白之爭」的脈絡中似乎也別具意義。

就視覺觀感來說,作為一部各種技術水平都並非低成本電影得以並駕齊驅的作品,《殺手阿一》似乎在進入了極致的邪典模式後,便也失了邪典系譜的關鍵靈魂。非塚本晉也不可的演出參與,則將本片關於「人性」的探問進一步帶到了另一個關於「邪典電影性」的層次。

在分門別類的既有邏輯上,除了小成本小製作之外,無謂所以的身體裸露或性,大量出現的血漿和暴力,流線展開無拘無束的故事情節,是一般定義上邪典電影之所以為邪典電影的幾個重要條件。藉著讓日本知名B片導演扮演故事幕後推手的演員安排,《殺手阿一》倒頗像是透過「邪典電影?」殺了「邪典電影!」的方式,明明白白地揭示了本片除了讓角色不斷彼此解構再建構之外,也具備就邪典電影本身探討邪典電影存在意義的「自我再構築」意圖。

殺手阿一  
根據故事本身的結構切入,阿一被阿叔「順勢誘發」的殘殺行為作為故事情節推演的「悲劇連環」牽引者,也方能進一步地將尋找元凶的指控導向催眠行為本身及其動機之嚴肅檢討,從此扣連上由阿叔一角的利慾薰心,從而反省阿叔對各方人馬的各種控制與欺瞞,讓砲火集中攻擊「大魔王」。在這層面來看,雖然並未將問題意識焦點放置於社會脈絡化的階級層次來處理,《殺手阿一》引爆了三百萬日元點燃的導火線,也讓問題核心由「被阿叔催眠的純真殺手」轉移到「被金錢催眠」的人心上頭,整部影片乍看也像為了極力表現金錢宰制的後果一樣,生產出小眾電影存在針對資本主義主流架構的批判反省意境。  

分別作為本片當中邪典電影兩大條件得以發生的催化者,「阿叔/塚本晉也」帶來了噴發的血液,也把持住了阿一直衝腦門的精蟲。所以就此人物編排再換個角度來說,若沒有大魔王逐利而生的動機,本片的各種視覺美學和敘事表現上的成就恐怕根本無法達成。換句話說,(不管是票房壓力或者是預算多寡)金錢擁有電影作者和電影本身都不得不面對的宰制力量。

倘若再進一步細究其實,一如此故事中三百萬日元鉅款對阿叔而言無以為用,搶來一筆不知道能幹麻用的錢的狀態,比照本片亦無非是以逐利為名,但行表現各種「紅白相爭」二元對立中的「粉紅色Pink」價值(動態關係)之實:在承認且利用資本主義霸權的有意識操作下,「殺手阿一」邪典電影性自殺的過程與結果,反而得以更著重於「邪典精神」的表現,「資本主義」、「邪典電影」、「殺手阿一」三者的關係,也彷彿對照著阿叔、垣原、阿一的人物關係,構成了環環相扣的、三角辯證式的密合迴路(人形蜈蚣?)。

殺手阿一  
姑且再回歸到故事的結局接續來談。漫畫原作的結局,阿一在又殺了一個不斷召喚自己悲劇性啓蒙經驗的「假立花小姐」後,從此過著看似得到情慾自我解放的自在生活,小武在系列事件告一段落後,被阿叔收養並被教育成貨真價實的新一代殺手,另外,由於小武單方面對於真相毫不知情,他們兩位在安生組全員兇殺案當日,彼此巧遇之時仍能相安無事。三年飛逝,事過境遷,當小武依然聽命殺著人,金盆洗手的阿一只知把妹,幕後黑手阿叔的獨白透露著城市因為自己的控制和肅清變得無聊,最後選擇在箱型車裡注射藥物自殺,總之將一切都歸咎到生存環境使人心敗壞的感慨上了(不明所以然的結局看了也是讓人滿想一頭撞死,無法面對自己的無能資質,求解)。  

殺手阿一  
在《殺手阿一》電影改編版本中,阿一像是自取滅亡一樣,倒臥在大腿被金子開槍擊中的血泊中,一面放聲哭嚎一面被同在黑道公寓屋頂上、儼然失去父親的小武狂踹,垣原眼見大勢已去,選擇為慾望自我催眠墜樓了斷,而原本以為任務圓滿作收的阿叔,見著垣原毫無切口的屍身,端詳良久才發覺事有蹊蹺。電影接著給了情緒悲憤、被背叛、充滿憤恨的小武一個使勁踹人的半身特寫,似乎極度隱晦地交代了阿一的殞命,然後一個小公園中阿叔上吊的畫面,轉跳到一位片中素未蒙面但貌似小武的少年轉身後本片嘎然而止。

阿叔一角唯一的失落與挫敗,就編劇架構上來說,是垣原堅持內心慾望在精神上零敗績故爾在抽象層面上明顯勝出,而實際層面上,則是因為阿叔個人的盤算失誤,意外留下了一位充滿負面情緒能量到甚至足夠補刀仇殺阿一的初生之犢小武。不管是垣原的自決死法或者小武的兇案目擊,都是電影版本針對原作所進行的翻盤式改寫。若把它們都連貫地視為一個打造不同世界觀、人物觀的創作心意,不管是垣原與阿叔對決結果所彰顯的「純粹變態(邪典)意志的勝利」,或者是小武的經歷和情緒彷彿共通於明白《殺手阿一》製片本質的「邪典電影忠實觀眾」之心理反應,相信這些虛實共構的對照都不會只是巧合:(創作)慾望之所以能成為(創作)慾望,無論有否批判或革命意識,最強大的還是決定經驗認知的一念之間,電影用垣原對自己慾望忠實且戰勝一切的選擇如此宣示著。

殺手阿一    
誕生於邪典電影的自我認同展演之中,挾帶著「自我否定」同步於「自我追尋」的複雜價值,《殺手阿一》精心把玩著各種左右其「電影自我」的核心條件,加以各種形式與編排上的二元辯證關係呈現,就像故事人物建立了一種精神分析的典範文本一樣,本片亦成全了一個屬於邪典電影的自我辨析重要媒材——如同阿一的生平故事能夠成為探討人性與慾望的深刻素材,這部電影的存在具體呈現了「自我/邪典」被「他我/金錢」侵吞掠奪後,具有相當程度「典範性質」的「真我/邪念」之具現化可能。

後記:終究,不論內心的感受是快樂,是悲傷,是愉悅,是痛苦,一切還是要回到認知的根源,自我意識總有先入為主的樂觀可能。雖然很想說這一大團文字其實就是《殺手阿一》觀影後所帶給我個人的認知感受,但也許這也不過另外一種自我(被)催眠吧。電影和觀眾的互動,也不過又是一種他我與自我之間的劇烈競逐,忍不住又想要開始尋找真我了啊⋯

(P.S. 「真我」是本文試圖提出的精神分析概念,意指在「他我」和「本我」動態交錯造就的、不斷持續瓦解與凝固的恆定自我狀態。)

(P.S. II 本文沒有觸及的內容,為「安生大哥的女人」Karen一角,原作的她看似在兩面討好中追尋自我慾望的無情婊子,但到了電影中,則成了體貼能幹、最靠近真相但仍不敵魔王催眠左右的垣原派系強者。這個改編及其用意,必須完全另起爐灶才足以書寫,故在此先不談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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